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暗香浮動月黃昏

  眾芳搖落獨暄妍,占盡風情向小園。
  疏影橫斜水清淺,暗香浮動月黃昏。
  霜禽欲下先偷眼,粉蝶如知合斷魂。
  幸有微吟可相狎,不須檀板共金樽。
  ——宋?林逋《山園小梅》
  接近年關,想來東湖梅園的梅花又要開了。梅花是我最愛的花,而提起梅花又總禁不住緬懷——林和靖,一首《山園小梅》勾起我無限情思。
  年少不知現實殘酷的時候,我曾夢想過當隱士,因為世外桃源是那樣吸引人,使人沉醉。後來讀的書多了些,知道的人和事也多了些,其中就包括曾被宋仁宗賜諡號為“和靖先生”的林逋,一個終身不仕不娶、隱居於西湖孤山,以梅為妻、以鶴為子的真隱士!我的隱士夢的棲所也由桃花源變成了孤山,暫不論我少時隱士夢的破滅原因,但林和靖卻一直是我最愛的隱士詩人之一。
  在中國古代,有相當一部分人夢想歸隱山林,因此也形成了中國古代特有的隱士文化。而在那麼多夢想歸隱的人中,有幾個是真的心無紅塵俗念,一心逍遙世外的呢?陶淵明是隱士的代表,卻還不是因為兩次做官都不如意才不為五鬥米折腰的嗎?孟浩然醉心田園風光,曾隱居鹿門山,可他還不是想出仕,寫了《望洞庭湖贈張丞相》一詩,最後因40歲遊歷京師,進士不第才死了心的嗎?所以說真隱士很少,大多所謂隱士都是名利場上失意的人。但林和靖不一樣,他是從內心地淡泊名利。也許有人會說古代的讀書人受儒家思想影響,所謂“學而優則仕”,我先不說那些讀書的隱士不能把儒家這條思想貫徹到底,就是單從因儒學影響致使歸隱的心想出仕也是說不過去的,林逋通曉百家經史,難道不算儒學大家?可見真心歸隱與否最重要的是關係你有沒有一顆淡泊的心,而不是受什麼學派影響。
  林逋的心性淡泊、高潔,正如梅花一樣。也許正因為他有真正淡泊的心才能寫出那麼動人的梅花詩。他的淡泊,世人共睹,真宗聞其名,賜粟帛,他沒有假客氣地推辭,大方接受了卻不顯擺。他愛寫詩,但寫了就扔,有人勸他抄錄下來流傳後世,他卻說:“吾方晦跡林壑,且不欲以詩名一時,況後世乎!”直到他臨終,他還為“茂陵他日求遺稿,猶喜曾無封禪書”而欣喜。林逋就是這樣一個人,淡泊得可以打動所有人的心扉,讓所有人都發自內心地敬仰。所以宋室南渡後,以杭州為都城,朝廷下令在孤山修建皇家寺廟時,山上宅田全部遷出,卻獨留林逋之墓,雖不完全排除保留他的墓是因風水關係,但我想更多的原因是出自於對他的敬重。
  我們常說文如其人,確實,文字在很多時候是人內心情愫的一種真實寫照(當然也有矯揉造作者),而林逋是很合乎這一點的。林逋詩風飄逸、出塵脫俗,我們不僅能看見他筆下的梅花搖曳生姿,也可窺其人的仙風道骨,僅憑一句“疏影橫斜水清淺,暗香浮動月黃昏”就可一醉千古。這是詩的魅力,是梅花的魅力,更是他個人的魅力!李清照也是愛梅的,她曾說:“世人作梅詞,下筆便俗。予試作一篇,乃知前言不妄耳。”陸遊也是愛梅的,他也從不肯輕易作梅詩,他有詩說:“子欲作梅詩,當造幽絕境。筆端有纖塵,只恐梅未肯。”可見詠梅詩詞難作,愛梅之人也怕自己筆下的梅花沾染了俗氣。但林逋卻作得不俗,以致我曾疑惑,到底是梅如其人,還是其人如梅呢?我稍一思忖,梅如其人也好,其人如梅也罷,總之於林逋而言,人文如一!這就是一顆高潔出塵的心的最好印證!
  而林逋在我看來不僅人文如一,人字也是如一。林逋不但寫得一手好詩文,他還寫得一手好字。很多名人都稱讚過他的書法,他擅長行草,筆力勁瘦、清健飄逸,正如他的人格一樣,清奇孤峭、出塵絕俗、率真淡雅。所以他是真正的表裏如一者,無可挑剔。
  這世間覺得寂寞的人很多,但耐得住寂寞的卻少。林逋隱居於孤山,在清冷孤寂中,他植梅養鶴,自得其樂,甘願居於寂寞的環境,便忍得了寂寞,不愧是表裏如一。牆角數枝梅,淩寒獨自開。梅花無疑是天地間的孤傲者,風雪中、嚴寒裏,獨自妖嬈。林逋大概也是被梅花的這個特性打動了,所以他終身不娶,以梅為妻。而仙風道骨的鶴飄逸出塵,本身就象徵著高潔,林逋乃高潔雅士,以鶴為子也就無以為怪了。我的腦海時常浮現這樣的畫面——一輪孤月下,清輝漫溢,白鶴臨水,梅枝橫斜,清水中,鶴影翩然,梅影娟娟,與林和靖挺拔的身姿相依相映。似乎人和梅真的可以成為相伴的戀人,殊不知只有林和靖才能與梅合二為一!我曾兩次去梅園觀梅,站在梅樹下,我總禁不住仰著頭看枝梢的花,我想我始終只能以仰視的姿態觀梅吧,因為我還是俗人,我不能像林逋和梅一樣相依相伴(江山我的個人照片也正是一張觀梅的照片,輕扯花枝,聞一縷幽香)。山中梅淡晶瑩雪,世外仙翁寂寞林。可敬的是,林逋是真正的耐得住寂寞者,在寂寞中,經歲月的磨洗,他釀就了人格上獨有的芬芳,古來今來,這一縷芬芳沁入了多少人的心扉啊!以至百千年後的我,依然奉他為心靈的偶像。
  以我的眼光去看,林逋是足以迷醉我的男子。所以我很好奇林逋為何終身不娶,要以梅為妻,以鶴為子。難道是沒有女子愛慕他嗎?我想一定不是!曾有人根據張岱《西湖尋夢》的記載說林逋的墓遭遇盜墓者,但墓中陪葬品竟然只有一支玉簪和一方端硯,以及聯繫林逋生前所留三首詩詞中《相思令?吳山青》一首猜測,他生前可能也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戀,正是因他太癡情才終身未娶。我不想探求這件事的真假,也不管猜測者是否懷著八卦的心思,我都願意去相信林逋是個癡情者。也許他曾真有心愛的女子,並且那個女子也深愛他,只是迫於一些原因不得不分開,於是在某年某月,江水兩岸,青山萬裏相送,兩人離淚盈盈,女子將頭上的一支玉簪作為信物,也是分別的禮物,送與林逋收下,兩人忍痛分別。林逋看著伊人走遠,潮漲潮落,同心結未成,潮水早已平,獨留他一腔悽愴。此去經年,良辰美景,萬種風情,又與他何干?於是從此,歲歲年年,他獨守孤山,種梅以寄情思,養鶴以得悠然,唯有懷裏的那支玉簪感受著自己滿腔的癡情,伴自己一生一世,以致最後都帶著它長眠地下。我不知我這個猜想是否美麗,我只知因此,我對和靖又多一分迷醉。
  林和靖,這樣一個高雅的男子,高潔的詩人,又怎不讓人愛和敬呢?!他的布衣生涯毫不能掩飾他品格的光輝,他應該想不到,他不娶不仕的一生,會被後人爭相傳送吧。他也更想不到兩百年後,竟有人厚顏無恥想和他攀上點血緣親戚吧。話說南宋末年,有個詩人名叫林洪,他在《山家清供》中稱林逋為“吾翁”,意思是說林逋是他父親,這大概是騙不了當時南宋人,林逋是北宋人,你說你是他兒子,誰會信呢?!於是他又在《山家清事?種梅養鶴圖說》中說:“七世祖逋,寓孤山,國朝諡和靖先生。”一下又說他是林逋的七世孫,看來他是想法設法非得和林逋攀上點親戚了。這事說來真有點好笑,後來就有人嘲諷林洪說:“和靖當年不娶妻,因何七世有孫兒?若非鶴種並梅種,定是瓜皮搭李皮!”可依然有楊升庵、杭世駿、曹聚仁等人被林洪騙了,以致他們相信林逋有妻有子,就連當代學者餘秋雨曾也沿襲曹聚仁的論斷說林逋本來有妻室,鬧了笑話。可見林洪胡說八道,害人不淺。可不也說明了林逋的魅力所在嗎?別人都背祖忘宗,死皮賴臉要認他為祖宗了。林逋人格魅力非凡,惹得別人攀親無可厚非,但林洪欺世盜名、背祖忘宗就有些可恥了!
  一個真隱士,他本身是低調的、淡泊名利的,但最終卻千古留名,永世流芳。斯人已逝,世人皆難忘記月下那一縷暗香殘留。我不禁想起藏克家的詩句:“有的人把名字刻入石頭想‘不朽’;有的人情願化作野草,等著底下的火燒。把名字刻入石頭的,名字比屍首爛得更早;只要春風吹到的地方,到處是青青的野草。”林逋顯然是屬於野草型的,不求功名,不求利祿,只是固守著自己的三寸素心,安然清貧於世。也正是他這樣高潔的品性才使得那一株梅花永遠身姿搖曳,芳菲沁人心脾!而在我們如今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,精神日漸貧乏糜爛的人喲,不是更應固守那樣一份素心嗎?如若有緣,我定會選在一個月夜,踏雪而去,於西湖孤山之上,看千年前梅影橫斜的所在,尋一縷永芳千古的梅香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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